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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查子:
错矣君错矣,此际如何处。一个错中悲,一个错中喜。
准备娇模样,禁受生滋味。了却云雨欢,说破风流谜。
这回书,说世间的事,件件都有个差错。但是正经事务错了,就难挽回。大凡没要紧的事,错了还不打紧,只恐一错错以了底,把小事来变成大事。这就是错得不便宜了。如今眼前错事的人尽有,错做的事尽多,总是一个错不得底。讲说的,你先讲得错了,你原为小官出这番议论,为何小官倒不说起,把个错来说了许多?人却不晓得,这个小官要从错里生发出来的。
当初汉阳城中有个教书先生,姓郑,叫做郑百廿三官。原是江南一个老童生,因为考到四十多岁,不能够进学,被亲友们取笑。无奈何,抛妻撇子,来到汉阳处个乡馆。那汉阳人原是有耳朵没眼睛的,听说江南到个教书先生,想来不是廪生决是附学,一时间那里知个细底,就向东门大街上,开起个馆来。大大小小约莫宋了二十多学生。有一说,学生便拥上一馆,却是有名无实,通共一年来,连节笔包儿也不上收拾得五六两银子。一连教了三年,那里曾有个什么银子寄回去。这郑先生的妻子在家,只道丈夫在外这一向身边着实趱得一块,恐怕他没要紧花费了,不时写书来要他回家走走。难道这郑先生空了双手可回去得?
一日,又接了封家书,看了嚎嚎大哭起来。那学生里有几个晓得事件的,只道先生家里有什么变故,连忙回去说知。不多时,各家东翁都来问候。郑先生只得把书上事情一一告诉。众东翁道:“若是老师只要寄些银子回去,我等各家情愿把明年束修预先送了。若是老师自要回去,未必各东翁就肯应承。”郑先生笑道:“既是列位东翁有这个妙论,我学生决乎不去了。”众东翁欣然告别,果然回去各家预送了一年束修。郑先生欢喜得紧,遂写起一封书来,要寄与妻子道:
尔夫乃世上奇奇子也,值数奇不遇,暂居人后,故不得已在外三年。聊寄训蒙度食,不过为避亲友,又不过为捱时运。屡接来书,竟疑我为薄情夫婿,别有甚迷恋乎?皇天在上,郑百廿三官若有此心,天厌之,天厌之!望我贤荆,切匆过疑至此,幸甚。寄来束修一两,俱系块块松纹,幸乞简收。可多买些使用,田中稻子,决匆可托人收割,儿女更须爱惜,火盗切记堤防,要紧要紧。时值金风将荐,贵体宜珍,料神女终有日会襄王也。请毋徒想阳台,自增惆怅耳。万言难尽,临楮至嘱。拙夫郑百廿三官顿首
大贤德三十六姐妆次
把银子并封在书内,就着来人随即寄回家去。过得几时,是八月十五日中秋佳节,郑先生被东家接回赏月。席上有个酒客唤做刘少台,此人略谙些文理,时常好诌几句打油诗,凡遇著有文墨的,倒极肯虚心请教。他见郑先生是江南朋友,只道怎么样通得的,便道:“学生一向闻说贵处朋友多有意思,实无缘可会,今日得遇老师,喜出望外。值此良宵,月白风清,不可无咏,敢求老师见教一首。”郑先生大叫道:“使弗得,使弗得。我学生倒是八股头的文字还可胡诌篇把,这吟咏行中一些弗通,不敢奉命。”众人齐笑道:“老师敢为不是知音不与谈了。”郑先生把头乱摇道:“不然,不然。”刘少台道:“既不为此,决要求教一首。”郑先生想一想看,做教书先生的,光靠着肚里几点墨水,十分说是来不得,可不被人不敬重了,只得应承道:“毕竟要看相学生,学生也不敢十分推却。只是乱话,献笑不当。”众人道:“言重,言重。”郑先生遂吟云:
月到中秋分外明,姮娥此夜倍消魂。
良宵美景毋虚度,属客从教罄绿樽。
众人听了,称赞不已。刘少台便走起身,坐到郑先生身边,道:“不瞒老师说,学生平日专好做几句正诗,做一首,若没有十来日工夫,决然没些诗气。怎如老师出口成吟,宇法又精,韵家又当,非为江南独步,诚天下捷才也。学生若得老师开导几时,也不枉做了一世的诗客。”众人道:“这有何难,把郑老师接将回去,开导一年半载,这遭不怕不到李白杜甫的田地。”刘少台道:“讲得有理,敢问老师明岁的馆,可定下了么?”郑先生道:“也还未定,只是明岁的束修,前者先借下两家的了。”刘少台道:“这是好处的,不瞒老师说,学生有个小儿做文字了,因为连年没个好先生,荒废了多时,老师若不弃嫌,粗茶淡饭,明岁就把馆移到舍下去,一则使小儿得个好先生,二来使学生也得个好诗友,不知尊章可否?”郑先生满口应承。是夜,众人直钦到三更方才散去。
真个是光阴捻指,转眼之间,秋尽多残,又早到了新正时候。刘少台收拾了书房,拣了入学日子,接郑先生进馆。郑先生头一日先回各东家拜了一拜,次日附学的旧学生,欣然来了大半。刘少台当下就着孩儿出来拜了先生,原来他的儿子叫做刘珠,年纪二十一岁,有妻小的。有一说,这刘珠有便有个妻子,平日倒好的是旱路,那水路一些也不在行,所以做亲已有两年,夫妻们算宋同床不上几夜。刘珠见请了个先生到家,就向书房铺起两张床来,一张与先生,一张自己歇。就着个老丫头在书房中早晚伏伺。那刘少台也高兴,日日待先生馆课毕,便来商量做些诗赋。他欢喜得紧,向各亲友人家竭力赞扬郑先生教书妙处。汉阳城里,那些没儿子的人家,闻了郑先生好名,巴不得养个出来,把火筒吹大了送到他门下,求教一求教。
不多时,新来了个学生,唤做苏惠郎,就是汉阳人氏,年纪可有十五六岁,生得异常标致。刘珠见他来附学,正中了机谋,不胜快乐。日则同食,夜则同衾。这苏惠郎却是肯做的,不消几日,被刘珠一钩子搭上了。你道只是朋友们到手也罢,连个先生都看相他,早晚眉来眼去,全没些做故师长的体面。两个倒也都有了意思,只是日间有众学生碍眼,晚间又恐刘珠瞧破,耽阁了好几时,决到不得手。
这日也是天缘辐辏,学生该得作成先生,乘刘珠去赴席,郑先生老早把众学生放去,闭了书房,要与苏惠郎高兴起来。那苏惠郎虽然一向有这个意思,但是先生启齿,不好就肯,又不好不肯,开着口两脸通红,假意把些话儿支支吾吾。那郑先生是长久动火的,巴不得一到手消缴了这宗帐。苏惠郎见他那些热急急的光景,故意要对付他,决不肯就把千裤子褪将下来。郑先生熬不过了,一只手按住了麈柄,咄的把两只脚跪将下去。苏惠郎见先生下了这个大礼,没奈何把裤子脱下,两个就在床上发挥一道。郑先生决不肯丢手,牢牢把麈柄放在里面,紧紧搂着,打点正要复帐,猛可的房门外大呼小叫,恰好是刘珠吃醉了回来。郑先生听见,惊得痴呆呆,连忙扯出那张呆屌,轻轻开了窗子,一骨碌跳出天井去。苏惠郎走不及,就倒身只做睡在床上。刘珠进房,把苏惠郎叫了几声,不见答应,将灯向这边床里一照,凝着醉眼仔细看时,见是他睡在床上,笑嘻嘻的道:“先生那里去了?”苏惠郎一时间回答不及,便道:“适才有个东家来邀去吃酒,不曾回来。”郑先生在天井里听了这句,倒不好就走进来,坐在街檐下等了好一会。只待刘珠睡了,便好进房。怎知他吃醉了,婆婆答答把个酒话说了又说,郑先生等得不耐烦,竟向街沿石上呼呼睡熟了。
这刘珠只道先生果然出去吃酒,高高兴兴搂了苏惠郎,儇过脸儿,连做了几个嘴。苏惠郎犹恐先生站在天井里听得,不像模样,只得骗他道:“你先去睡,我吹灭了灯就来。”刘珠扶墙摸壁正走到自二床边,被苏惠郎都的一口把灯灭了。刘珠口里把个苏惠郎乱叫。苏惠郎蹲在床背后低低答应。刘珠叫了一会,竟睡倒在床上,扑的翻个身,恰好里床先睡了一个人。这个人又不是苏惠郎,你道是谁?说将出来,真个把人的嘴都笑得歪的。原来是早晚在书房中伏侍的个个老丫鬟。这老丫鬟晚间因为等候刘珠,身子倦怠。原只要倒在床上打个瞌睡的,不想一睡就睡着了,连个刘珠回来半晌,睡在外床,都不得知。刘珠用手一摸,只道是苏惠郎,带着酒,一只手扯落了老丫鬟裤子,一只手把些津唾放在麈柄上,溜将进去。那老丫鬟惊醒了,猛可的屁眼里一根铁杵般的抽进抽出,正要叫喊起来,听得是官人声响,便闭了口,咬住牙关,没奈何屈承受了那件东西。刘珠连抽了百十多回,老丫鬟抵当不起,把个屁股扭来扭去,好似乌龙摆尾一般。刘珠乘着酒兴,那里肯干休,又送了几送。老丫鬟生怕弄断了个大肠,心惊胆颤,哽哽咽咽,哭得不了。这却不要怪他,世间只有小官便宜这一道,那曾见妇人便宜这一道的?总是刘珠错走了路头,没要紧叫这老丫头受了许多屈苦。
刘珠见他哽哽咽咽,还只道是苏惠郎,又说了几句靦腆醉话。那苏惠郎在床后听得,止不住哈哈大笑。刘珠又错了,只道床后笑的是先生,一个没意思,连忙抽了出来,开口便叫丫鬟点起灯来,与郑相公好好安寝。老丫鬟晓得这番决要做出来的,便向床里应了一声。刘珠吃个大惊,把手从头至尾上下细细一摸,原来是老丫鬟。恰便晓得适才错做了许多事情。这一气,把个十分的醉就气得青头白脸。老丫鬟一骨碌爬起身,点着灯,看了官人的脸色,从新抖做一团。刘珠将灯向床后一照,只见那苏惠郎还笑得不了帐哩。刘珠见不是先生,把性子略矬了些。老丫鬟没个嘴脸,先到自家铺里放倒头就睡。刘珠毕竟做苏惠郎不过,也管不得先生撞到,一把抱住身子,掀在床上。苏惠郎恰是明白先生在窗外的,那里肯应承。被他硬做不过,只得跌倒了。刘珠正腾的跨身上去,打点动手,只听得天井里咳嗽声响。苏惠郎慌了,道:“不好了,先生回来了。”刘珠听见果然是先生嗽声,一场扫兴,跳起身,拿着灯开了书房门,踱到天井里。
原来适才郑先生那声咳嗽,倒不是故意的。朦胧之间把个街檐石错认是床,翻得一个身,又险些睡着了去。猛可的开一开眼,见一片灯影,便惊醒了睡魔。爬起来凝眸一看,恰好是刘珠。真个是泥人看土佛,两个都呆住了。这个先生又不好问得学生,缘何自己拿灯出来?这个学生又不好问得先生,缘何吃酒回来倒睡着在街沿石上?各人肚里怀着鬼胎,呆了一会。刘珠开口问道:“先生敢是有些醉了?”郑先生只恐问出别样话,乘着他这句,便装出醉意来,道:“我醉褥紧,在这里,快扶我到床上去睡罢。”刘珠只道先生是真醉,把苏惠郎叫将出来,一个执着灯,一个挽定手,慢慢搀到书房里。替他脱了衣服,扶上床来,把他安睡了。这一回,郑先生与苏惠郎都是心下明白的,千方百计把个笑来忍住,只要瞒得过刘珠。是夜耽耽搁搁,早又是三更将尽,师徒们见夜深了,各自上床,尽一觉好睡。诗曰:
良宵一刻值千金,正待绸缪恨不成。
生怪无情檐外口,两番惊散美前程。
郑先生是这一夜扫了兴,遂一日一日把个念头冷落了。过得几时,江南有书来说没了个儿子,这遭免不得要回去走一代。随即收拾行李,向各家东翁别了一别。刘少台当下就整酒送行,又奉出两封银子。一封作盘缠,一封是束修。郑先生遇了这样好东人,又是这样好学生,不忍轻别。郑少台也难分手。当是学做了一世的诗,这一日才发泄出来,遂赠郑先生一首云:
江南此去路偏赊,回首乡关隔故家。
唱彻骊歌情未拼,断肠两处盼天涯。
郑先生也回赠一首云:
东君高谊久无穷,不道相违顷刻中。
有日复来同聚首,莫教望断满帆风。
两家赠罢,郑先生遂起身辞别。刘少台带了儿子,井众学生,直送出东门,方才转来。从此刘珠就把苏惠郎留在馆中,日间做个朋友,晚来权当夫妻。相好了有年把光景,则指望郑先生还有十再来日子,怎知他回家,夫妻们是长久枯渴的,着力弄多了几次,不消两个月,把个性命断送了。刘少台闻了这个信息,口口声声叹息不了,就做了几首挽诗,着刘珠亲到江南祭奠一番,以尽宾主师生之礼。那苏惠郎整整与刘珠同伴了一个年头,两个把那读书念头渐渐丢落水缸。有一说,这一个倚着家中有的是银子,便歇了书,也尽快活过得一世。那一个倚著有了大老官,落得吃现成,用现成,陪伴他过了生世。说便是这样说,只怕过生世是靠不得别人的。这句话果然不差,后来刘珠与苏惠郎两个,共来相往不上三年,一闹就开交了。想将起来,总是世人两句道得好:人情若比忉相识,终底终无怨恨心。诚哉是言也。诗曰:
凰昔交情美,今朝抛撇难。
两家休说出,免惹外人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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